我对谢木谢尔的第一印象并不很深，他与周围那些领取国家扶贫助学金的同学们一样，一日三餐就着汤啃干馕，生活朴素热爱劳动。新疆学生很热情、积极性高、乐于表现，这样的学生总是在一开始就能赢得老师的注意。但谢木谢尔不在其中，他生性有些腼腆，语文课上提问到他时，他总是低垂着头，有些羞窘也有些无措，要好一会儿才开口，声音小到你必须走到他身边侧耳倾听，才勉强能听出个大概。班级中有一些学生基础不太好，表达上有障碍，我原以为他也是这样，直到某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。
那是开学初不久的晚自习（新疆地广人稀，一个学校学区就有两百多公里，大部分孩子都是步行上学，有的甚至要走四个小时，所以很多学生选择住宿），我踏进教室，在一群整齐的蓝白色运动校服中看到一抹绚丽的民族风：黑色底的小领布衫，领口和袖口绣着精美复杂的红蓝绿相间的花纹，衬得主人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越发睿智生动。
我目不转睛地走过去，由衷地称赞：“太美了！”
小领布衫的主人冲我腼腆地笑。
旁边的学生七嘴八舌地告诉我：“这是传统服饰，我穿了比他还好看。”
我问小领布衫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”我刚接手文科班，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柯尔克孜族和维吾尔族的名字。
“谢木谢尔。”
“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宝刀。”
我想起他课堂上腼腆的样子，与身佩宝刀的勇士形象相去甚远，忍不住打趣：“你的刀呢？”
他认真地想了想，指了指自己的笔。
我心中一惊，既为他的绝妙比喻，也为他的机智自信。
学习诗歌单元的时候，有学生在底下问：“老师，诗歌的意义是什么？”我引用皮卡的话回答：“诗歌的意义是表达。对这个世界，去表达，去热爱，或是痛苦与绝望，或是喧嚣与孤独，或是缤纷与荒芜。我始终认为诗歌是积极的，汪国真式的自我鼓励自然无需多说，而波德莱尔式的阴沉与忧郁，更让我们去深深地体会痛苦，从而认清生活的真相。痛苦不是绝望和终点，它是低谷向上反弹的一股力量和希望。”一些同学极其认同地点头，一些同学似懂非懂，而有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像被点亮了深处的灯火一般熠熠闪光。
后来我批改到谢木谢尔的周记，文学的灵气从他的笔尖喷涌而出，就像丰饶的森林中奔淌出的汩汩清泉。他写道：“如果我的诗是一个战败绝望的士兵/那我定会为他佩戴自信、坚强、勇敢的宝刀/如果我的诗是一位昂首凯旋的元帅/那我决不会赠予他骄傲、虚荣、自负的勋章”
秋天的时候，阿图什的胡杨林一片金黄，在湛蓝的天空下异常绚烂，我布置了一个作业：请同学们找到一片美丽的金叶子，在上面题一首自己创作的诗，课上交流。每个同学都找到了一片棱角完整、叶脉舒展、干净无瑕的金叶子，或用黑色、彩色，或用水笔、毛笔，兴致勃勃地创作诗句。课上同学们大声地朗读出来，收获掌声，并将叶子送给自己的好友。最后，我也拿出了一片金叶子：“老师也找到了一片，可惜老师的诗没有写完，希望同学们为我续上最后两句，谁续得最好，我就把它送给谁。”这是一首歌颂胡杨的诗：
一片初心照今古，天然标格自劲笃。
不随烟柳争春色，独立风霜傲雪湖。
铁干几经狂沙洗，老躯又生金叶株。
……
课后我收到了许多学生的续诗，大部分平平，有几首差强人意，直到我翻到谢木谢尔的续诗，禁不住拍案叫绝——“何人为写丹青笔，留作江南第二图。”
第二天早读课我在黑板上展示了谢木谢尔的续诗，班级中发出一阵阵惊艳的感叹声。他光荣地上讲台领取金叶子，我让他说说创作想法。
他依旧腼腆地站了好一会儿，才轻声回答：“胡杨在恶劣的环境中生长，锁住了沙漠中的水分，让荒漠变成了绿洲，如果有人把绿洲画出来，还以为在江南呢。”
“想象力不错。”我点头称赞。
“还有……”他有点不好意思。
我微笑着鼓励：“还有什么？”
“还有，老师是从江南来的，画过了第一图，现在到了阿图什，所以是第二图。”
教室外面的天已经渐渐亮了起来，缕缕晨光温暖着大地。我的内心被这双灰蓝色的眼睛撼动地一时说不出话来，学生们对援疆老师的喜爱与对江南的向往是这样真切动人，但他们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不倒的胡杨啊。
我整理了一下思绪，对全班说：“胡杨在维吾尔语里被称为‘托克拉克’，意思是‘最美丽的树’。它的美，不在于像江南的树，而在于它拥有江南花木所不具备的顽强的生命力，以艰难生存的姿态挺立着，对抗恶劣的自然环境，用豪气与雄韵铸就了千年精神。中国自古就崇尚这种精神，岁寒三友松、竹、梅就是中华民族经冬不凋的性格写照，所以胡杨精神也是中国精神。同学们要深深扎根脚下的土地，努力汲取知识，改变命运、建设家乡，发扬‘最美丽的树’的精神，做‘最美丽的人’。”
教室里一片寂静，谢木谢尔带头鼓起了掌，那些听懂后回过神来的学生陆陆续续加入其中。
我望向教室的窗外，正好可以看见红彤彤太阳从阿图什的地平线上缓缓升起，远处天山余脉若隐若现，银灰色的天空迥旷辽远，唯有这一抹红色，拨云见日，未来可期。毛主席曾把学生们比作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，如果他曾看过帕米尔高原上的日出，一定会说，是阿图什早晨八九点的太阳，因为它红得像燃烧的希望。
章超
2021年5月
